桃花扇
【清】孔尚任（云亭山人）
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十里烟雨重重 灯花逐水流
盛庭华筵依旧
琵琶声色悠悠 香扇桃花绣
新辞一阕为君奏
——玉璇玑歌曲《秦淮八艳》
《桃花扇小引》
传奇虽小道，凡诗赋、词曲、四六、小说家，无体不备。至于摹写须眉，点染景物，乃兼画苑矣。其旨趣实本于三百篇，而义则春秋，用笔行文，又左、国、太史公也。于以警世易俗，赞圣道而甫王化，最近且切。今之乐，犹古之乐，岂不信哉？《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盖予未仕时，山居多暇，博采遗闻，入之声律，一句一字，抉心呕成。今携游长安，惜读者虽多，竟无一句一字着眼看毕之人，每抚胸浩叹，几欲付之一火。转思天下大矣，后世远矣，特识焦桐者，岂无中郎乎？予姑俟之。
康熙己卯三月云亭山人偶笔。
《桃花扇小识》
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者也；权奸者，魏阉之余孽也；余孽者，进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帝基不存，权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啧啧在口，历历在目，此则事之不奇而奇、不必传而可传者也。人面耶？桃花耶？虽历千百春，艳红相映，问种桃之道士，且不知归何处矣？
《桃花扇本末》
长安之演《桃花扇》者，岁无虚日，独寄园一席，最为繁盛。名公巨卿，墨客骚人，骈集者座不容膝。张施则锦天绣地，胪列则珠海珍山。选优两部，秀者以充正色，蠢者以俱杂脚。凡砌抹诸物，莫不应手裕如。优人感其厚赐，亦极力描写，声情俱妙。盖主人乃高阳相公之文孙，诗酒风流，今时王谢也。故不惜物力，为此豪举。然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灺酒阑，唏嘘而散。
桃花扇传奇卷一
试一出 先声（康熙甲子八月）
老赞礼开场副末
老夫欣逢盛世，到处遨游。昨在太平园中，看一本新出传奇，名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
第一出 听稗（癸未二月）
柳敬亭说书
稗：bai，去声。稗史，指记录民间街谈巷语、旧闻琐事之类的史籍。
开场词：
【恋芳春】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前腔】废苑枯松靠着颓墙，春雨如丝宫草香，六朝兴废怕思量。鼓板轻轻放，沾泪说书儿女肠。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诗作）
（柳敬亭说书）这笑骂风流跌宕，一声拍板温而厉，三下渔阳慨以慷！
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
第二出 传歌（癸未二月）
苏昆生教曲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第三出 哄丁（癸未三月）
丁祭之日复社社员与阮大铖吵闹。
素王端拱，颜曾四座冠冕。
素王：原指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的人。后尊孔子为素王。
【尾声】当年势焰掀天转，今日奔逃亦可怜。
堂堂义举圣门前，黑白须争一着先，只恐输赢无定局，治由人事乱由天。
第四出 侦戏（癸未三月）
倘遇正人君子，怜而收之，也还不失为改过之鬼。（悄语介）若是天道好还，死灰有复燃之日，我阮胡子呵，也顾不得名节，索性要倒行逆施了。
【风入松】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阅风流旧案。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每日携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
【风入松】平章风月有何关？助你看花对盏，新声一部空劳赞。
两将罢兵，千军解甲矣。
白门弱柳许谁攀，文酒笙歌俱等闲。惟有美人称妙计，凭君买黛画春山。
第五出 访翠（癸未三月）
侯方域拜访李香君。
（注释）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
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
第六出 眠香（癸未三月）
侯方域、李香君梳栊筵席
【一枝花】这当垆红袖，谁最温柔？
红日衔山，乌鸦选树。
定情诗：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辛夷树者，枯木逢春也。如今枯木逢春，也曾鲜花着雨来。
【前腔】笙箫下画楼，度清讴，迷离灯火如春昼。
尾声：
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
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啭歌喉。
第七出 却奁（癸未三月）
杨文骢：
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兴尽还。
第八出 闹榭（癸未五月）
【排歌】龙舟并，画桨分，葵花蒲叶泛金樽。朱楼密，紫障匀，吹箫打鼓入层云。
良宵苦短，胜事难逢
文酒笙歌之会，三人联句：
赏节秦淮榭，论心剧孟家。
黄开金裹叶，红绽火烧花。
蒲剑何须试？葵心未肯差。
辟兵逢彩缕，却鬼得丹砂。
蜃巿楼缥缈，虹桥洞曲斜。
灯疑羲氏驭，舟是豢龙拿。
星宿才离海，玻璃更炼娲。
光流银汉水，影动赤城霞。
《玉树》难谐拍，《渔阳》不辨挝（zhua，阴平）。
龟年喧笛管，中散奏筝琶。
系缆千条锦，连窗万眼纱。
楸（qiu，阴平）枰停斗子，瓷注屡呼茶。
焰比焚燎烈，声同对垒哗。
电雷争此夜，珠翠剩谁家？
萤照无人苑，乌啼有树衙。
凭栏人散后，作赋吊长沙。
第九出 抚兵（癸未七月）
左良玉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
【北石榴花】你看中原豺虎乱如麻，都窥伺龙楼凤阙帝王家。
纷纷将士愿移家，细柳营中起暮笳。
千古英雄须打算，楼船东下一生差。
桃花扇传奇卷二
第十出 修札（癸未八月）
柳敬亭：
老子江湖漫自夸，收古贩今是生涯。年来怕作朱门客，闲坐街坊吃冷茶。在下柳敬亭，自幼无藉，流落江湖，虽则为谈词之辈，却不是饮食之人。
列位看我像个甚的，好像一位阎罗王，掌着这本大帐簿，写了没数的鬼魂名姓。又像一尊弥勒佛，腆着这副大肚皮，装了无限的世态炎凉。鼓板轻敲，便有风雷雨露；舌唇才动，也成月旦春秋。
无事消闲清淡，就中滋味酸甜，古来七万九百年，一霎飞鸿去远。
几阵狂风暴雨，各家虎帐龙船。争名夺利几时休？让他陈抟（tuan，阳平）睡扁。芳草烟中寻粉黛，斜阳影里说英雄。
相公不知，那热闹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牵缠的枝叶，倒不如把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讲他几句，大家滴些眼泪罢。
【尾声】一封书信权宜代，仗柳生舌尖口快。阻回那莽元帅万马晨霜，保住这好江城三山暮霭。
第十一出 投辕（癸未九月）
冲风冒雨
【北折桂令】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巿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俺是个不出山老渔樵，那晓的王侯大宾客小？看这长枪大剑列门旗，只当深林密树穿荒草。尽着狐狸纵横虎咆哮，这威风何须要？偏吓俺孤身客无门跑，便作个长揖儿不是骄。（拱介）求饶，军中礼原不晓。（笑介）气也么消，有书函将军仔细瞧。
第十二出 辞院（癸未十月）
【哭相思】离合悲欢分一瞬，后会期无凭准。吹散俺西风太紧，停一刻无人肯。
人生聚散事难论，酒尽歌终被尚温。
独照花枝眠不稳，来朝风雨掩重门。
第十三出 哭主（甲申三月）
开场词：
汉阳烟树隔江滨，影里青山画里人。
可惜城西佳绝处，朝朝遮断马头尘。
三春云物归胸次，万里风烟到眼前。
官不离印，货不离身
柳敬亭：
大江滚滚浪东流，淘尽兴亡古渡头。
屈指英雄无半个，从来遗恨是荆州。
说书《秦叔宝见姑娘》：
且说人生最难得的是乱离之后，骨肉重逢。总是地北天南，时移物换，经几番凶荒战斗，怎免得梗泛萍飘？
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
长湖落日气苍茫，黄鹤楼高望故乡。
【胜如花】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崇祯皇帝遗言：
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无伤百姓一人。
第十四出 阻奸（甲申四月）
【绕池游】飘飖（yao，阳平）家舍，怎把平安写？哭苍天满喉新血。国仇未雪，乡心难说，把闲情丢开后些。
江上孤臣生白发，灯前旅客罢朱弦。
“喜剧即是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
第十五出 迎驾（甲申四月）
马世英，阮大铖
胸有已成之竹，山无难劈之柴。
【前腔】趁斜阳南山雨收，控青骢烟驿水邮。金鞭急抽，金鞭急抽，望见浦江云气，楚尾吴头。应运英雄，虎赴龙投，恨不的双翅飕飕，银烛下，拜冕旒。
第十六出 设朝（甲申五月）
福王登极
“前半冠冕端严，后半鼠狐游戏。南朝规模，定于此折矣。一篇正面文字，却用侧笔收煞，何等深心？”
第十七出 拒媒（甲申五月）
阮大铖《燕子笺》
看一片秣陵春，烟水消魂。
从此后江潮暮雨掩柴门，再休想白舫青帘载酒樽。
【锦上花】似一只雁失群，单宿水，独叫云，每夜里月明楼上度黄昏。
可知定情诗红丝拴紧，抵过他万两雪花银。
触恼他风狂雨迅，准备着桃伤柳损。
自古有钱难买不卖货
第十八出 争位（甲申五月）
四镇将军争斗
开场诗：
无定输赢似弈棋，书空殷浩欲何为？
长江不限天南北，击楫中流看誓师。
龙骧（xiang，阴平）虎啸
【混江龙】淮南险要，江河保障势滔滔。一带奇云结阵，满目细柳垂条。铁马嘶风先突塞，犀军放弩早惊潮。说甚么徐、常、沐、邓，比得上绛、灌、萧、曹[。同心共把乾坤造，看古来功臣阁丹青图画，似今日列侯会剑佩弓刀。
没见阵上逞威风，早已窝里相争闹。
【天下乐】俺只道塞马南来把战挑，杀声渐高，却是咱兵自鏖。这时候协力同雠还愁少，怎当的阋（xi，去声）墙鼓噪，起了个离间根苗？这才是将难调，北贼易讨。
国仇犹可恕，私恨最难消。
龙争虎斗逞雄豪，杯酒筵边动剑刀。
刘项何须成败论？将军头断不降曹。
第十九出 和战（甲申五月）
翻天鹞子不怕人
四镇军争
第二十出 移防（甲申六月）
高杰移防，直奔河南
【朝元令】乡园系思，久断平安字；乌栖一枝，郁郁难居此。结伴还乡，白云如驶，遂了三年归志。
闰二十出 闲话（甲申七月）
日淡村烟起，江寒雨气来。
雨洗鸡笼翠，江行趁晓凉。
乌啼荒冢树，槐落废宫墙。
帝子魂何弱，将军气不扬。
中原垂老别，恸哭过沙场。
桃花扇传奇卷三
加二十一出 孤吟（康熙甲子八月）
老赞礼再登场
【天下乐】雨洗秋街不动尘，青山红树满城新。谁家剩有闲金粉，撒与歌楼照镜人？
演的快意，演的伤心。无端笑哈哈，不觉泪纷纷。司马迁作史笔，东方朔上场人。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两三分。
【甘州歌】流光箭紧，正柳林蝉噪，荷沼香喷。轻衫凉笠，行到水边人困。西窗乍惊连夜雨，北里重消一枕魂。梧桐院，砧杵村，青苔虫语不堪闻。闲携杖，漫出门，宫槐满路叶纷纷。
儿孙累，名利奔，一般流水付行云。诸侯怒，丞相嗔，无边衰草对斜曛。
【前腔】【换头】望春不见春，想汉宫图画，风飘灰烬。棋枰（ping，阳平）客散，黑白胜负难分。南朝古寺王谢坟，江上残山花柳阵。人不见，烟已昏，击筑弹铗与谁论？黄尘变，江流滚，一篇诗话易沉沦。
文章假，功业诨（hun，去声），逢场只合酒沾唇。
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
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
第二十一出 媚座（甲申十月）
阍（hun，阴平）人片语千钧重，相府重门万里深。
第二十二出 守楼（甲申十月）
李香君倒地撞头
李贞丽代嫁田仰
匆匆夜去替蛾眉，一曲歌同易水悲。
燕子楼中人卧病，灯昏被冷有谁知？
第二十三出 寄扇（甲申十一月）
【北新水令】冻云残雪阻长桥，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帘幕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
【沉醉东风】从桃叶渡头寻，向燕子矶边找，乱云山风高雁杳。那知道梅开有信，人去越遥。
桃花薄命，扇底飘零。
第二十四出 骂筵（乙酉正月）
【玉交枝】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
第二十五出 选优（乙酉正月）
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
阻隔着黄河雪浪，那怕他天汉浮槎？
曲终人散日西斜，殿角凄凉自一家。
纵有春风无路入，长门关住碧桃花。
第二十六出 赚将（乙酉正月）
一声叱退黄河浪，两手推开紫塞烟。
许定国设计杀高杰
宛马嘶风缓辔来，黄河冰上北门开。
南朝正赏春灯夜，让我当筵杀将材。
第二十七出 逢舟（乙酉二月）
【水底鱼】戎马纷纷，烟尘一望昏；魂惊心震，长亭连远村。
弃甲掠盾，抱头如鼠奔。无暇笑哂，大家皆败军，大家皆败军。
李贞丽救苏昆生
才离虎豹千林雾，又逐鲸鲵万里波。
偶遇侯方域
第二十八出 题画（乙酉三月）
无限浓春烟雨里，南朝留得画中山。
重到红楼意惘然，闲评诗画晚春天。
美人公子飘零尽，一树桃花似往年。
第二十九出 逮社（乙酉三月）
【水红花】当年烟月满秦楼，梦悠悠，箫声非旧。人隔银汉几重秋，信难投，相思谁救？
等他诗题红叶，白了少年头。佳期难道此生休也啰？
【前腔】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买孤舟，南寻烟岫。
妨他豺狼当道，冠带几猕猴。三山榛莽水狂流也啰。
徘徊久，问桃花昔游，这江乡，今年不似旧温柔。
侯方域被捕
蟒袍玉带
桃花扇传奇卷四
第三十出 归山（乙酉三月）
【解三酲】好趁着晴春晚照，满路上絮舞花飘。遥望见城南苍翠山色好，把红尘客梦全消。清泉白石人稀到，一阵松风响似涛。
【前腔】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渐渐的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
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境隔仙凡几树桃，才知容易谢尘嚣。
清晨检点白云署，行到深山日尚高。
锦衣卫仪正 张薇审讯三人，而后归复山林
第三十一出 草檄（乙酉三月）
黄鹤楼头仙客少，白云巿上酒家多。
【念奴娇序】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
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jiao，上声），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前腔】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万叠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
追省，丹桂谁攀？姮娥独住，故人千里漫同情。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苏昆生唱曲见左良玉
【前腔】清君侧，走檄文，雄兵义旗遮路尘。一霎飞渡金陵，直抵凤凰门。
朝帝宫，谒孝寝，搜黄阁，试白刃。
渺渺烟波夜气昏，一樽酒尽客消魂。
从来壮士无还日，眼看长江下海门。
第三十二出 拜坛（乙酉三月）
老赞礼
傍人劝我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我回言道：“大风吹倒梧桐树，也要傍人话短长。”
第三十三出 会狱（乙酉三月）
相逢真似洞中仙，隔绝风涛路八千。
地僻偏宜人啸傲，天空不碍月团圆。
第三十四出 截矶（乙酉四月）
地覆天翻日，龙争虎斗时。
黄得功
左良玉吐血而亡
英雄不得过江州，魂恋春波起暮愁。
满眼青山无地葬，斜风细雨打船头。
第三十五出 誓师（乙酉四月）
不怕烟尘四面生，江头尚有亚夫营。
第三十六出 逃难（乙酉五月）
行路难时泪满腮，飘蓬断梗出城来。
桃源洞里无征战，可有莲华并蒂开？
第三十七出 劫宝（乙酉五月）
【西地锦】目断长江奔放，英雄万里愁长。何时欢饮中军帐？把弓矢付儿郎。
失水神龙，风云飘荡。
苍天，苍天！怎知明朝天下，送在俺黄得功之手？
黄得功自刎
叛将劫君
【尾声】平生骁勇无人当，拉不住黄袍北上，笑断江东父老肠。
罢，罢，罢！一死，无可报国。（拔剑大叫介）大小三军，都来看断头将军呀！（一剑刎死介）
第三十八出 沉江（乙酉五月）
史可法沉江
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
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
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
仰天读罢《招魂赋》，扬子江头乱暝烟。
第三十九出 栖真（乙酉六月）
【皂罗袍】避了干戈纵横，听飕飕一路，涧水松风。云锁栖霞两三峰，江深五月寒风送。
石墙萝户，忙寻炼翁，鹿柴鹤径，急呼道童，仙家那晓浮生恸？
【皂罗袍】采药深山古洞，任芒鞋竹杖，踏遍芳丛。落照苍凉树玲珑，林中笋蕨充清供。
一湾溪水舟千转，跳入蓬壶似梦中。
第四十出 入道（乙酉七月）
【南点绛唇】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哄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
张瑶星道士
修仙有分，涉世无缘。
【南画眉序】列仙曹，叩请烈皇下碧霄。舍煤山古树，解却宫绦。
且享这椒酒松香，莫恨那流贼闯盗。古来谁保千年业？精灵永留山庙。
（生）待咱夫妻还乡，都要报答的。
（外）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那里话？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
（生）此言差矣！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禁得？
（外怒介）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北水仙子】堪叹你儿女娇，不管那桑海变，艳语淫词太絮叨，将锦片前程，牵衣握手神前告。那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碎纷纷团圆宝镜不坚牢，羞答答当场弄丑惹的旁人笑，明荡荡大路劝你早奔逃。
【北尾声】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三国演义》终卷：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王国维：
“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
“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
“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
续四十出 余韵（戊子九月）
六代兴亡，几点清弹千古慨；
半生湖海，一声高唱万山惊。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qiu，阴平）多半焦。田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
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
传得伤心临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
附录
林叶青老师《戏曲与中国传统文化》课程期末论文附上。
《桃花扇》底说兴亡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桃花扇》四十出，讲述的是明末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乍一看，这似乎又是一篇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俗套故事。但细细读来，却发现远非如此。四十出剧本中，描写二人曲折爱情的篇章不过数十，大部分笔墨却被用来描写明末历史舞台上诸多纷纷扰扰的斗争与纠葛。
正如《试一出·先声》中所言：“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孔尚任笔下所写，既非凭空杜撰的风花雪月爱情故事，也非对明末历史一板一眼的复刻，而是以历史为骨，辅以艺术加工，借侯方域和李香君二人的爱情故事之曲折离奇，诉说王朝倾覆、战火纷飞的宏大历史背景下个人命运的渺小无力。
“当年真如戏，今日戏如真”。开头，经历过明末历史的老赞礼这一人物登场，借他之口引出《桃花扇》之情节。随后，读者或观众的注意力便沉浸于侯李二人的曲折爱情故事和朝堂上正邪双方的凶险斗争。
直到故事讲到了后期，老赞礼其人才再次露面。他既是听戏人，又是戏中人。经历过明朝灭亡的旧事，生活在康熙年间的太平岁月，当他追忆往昔，阐发兴亡之叹，便能与当时和后世的观众产生更深刻的共鸣。
《桃花扇》一文，绝非肤浅的才子佳人浪漫故事；其背后原因，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论述。
一是作为男女主角的侯李二人的人物形象。在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中，往往是出身贫寒士子进京赶考，博取功名；女主角往往是大家闺秀，出身名门，才貌双全。而在《桃花扇》中却有所不同；侯方域作为复社士子，虽有文才，却赶考失利；而李香君虽才貌双全，却是一介青楼女子。但在另一方面，二人又因共同的志趣而相互吸引：侯方域作为复社文人，心忧国事，侠义心肠；李香君坚贞不屈，面对强权的逼迫也毫不屈服。二人身份迥异，但对家国的一片忠心赤胆却是日月可鉴，这一点，是传统才子佳人故事中很少涉及到的。而二人的家国情怀之赤诚深切，也正好与当时天下板荡、大厦将倾的危机局势相映衬。
二是男女主角的感情基础。由杨龙友撮合，阮大铖背后出资，两人的相识与结合看似仅仅是郎才女貌、机缘巧合的配对，但实则却是出于共同的理想抱负、信念追求而相互的吸引。以天下兴亡、百姓生计为己任，视阉党余孽为寇雠，不屈不挠地和奸臣小人斗争；这正是两人的感情基础之所在。而这也正能解释，为何在第四十出《入道》一篇中，张瑶星老道士那一声断喝：“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侯李二人便恍然惊觉，“冷汗淋漓，如梦忽醒”，随后双双入道。这正是因为两人的感情以家国天下为基础，明朝灭亡，社稷倾颓，纵使历经艰险后重逢，也难以回到当初二人相爱情深，“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啭歌喉”的光景了。
三是作品的立意主题。正如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所写：
“《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
当时，尚有明朝遗老留在人世。因此，借花月情事，书王朝盛衰、历史兴亡，正是孔尚任的目的之所在。以明朝灭亡、天下危倾的历史时期为背景，以与当时政治斗争、国家兴亡密切相关的侯李二人为主角，写尽了历史大势、时代浪潮面前个人的渺小与无力，山河破碎、社稷倾覆之下“小家”的难以保全。
既然《桃花扇》这部剧本并不是以男女爱情作为描写的重点，那么，孔尚任写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在我看来，《桃花扇》是一部极具历史感的作品，浸透了厚重与深沉。但孔尚任写作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单纯为了抒发兴亡之感，感叹物是人非、王朝更替，而是更进一步，希望从中发现王朝灭亡的原因，以史为鉴，启示后人。
在续四十出《余韵》中，《离亭宴带歇指煞》这一阙词可谓是整个故事最真切的写照：“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大明王朝三百年江山，曾是何等的盛极一时，辉煌煊赫，最终又为何“楼塌了”呢？这或许就是孔尚任在全篇中都在不断追问的问题。
《桃花扇》中有一个贯穿全篇的剧情线索，我们或许可以将其概括为“正邪斗争”。
何为正？在《桃花扇》中，东林党人和复社士子是忠君爱国的文人士大夫的代表，他们与阉党分子和奸臣反贼不屈不挠地斗争，希望能扶持明主，光复大明王朝的江山。而左良玉、黄得功等武将，虽然立场不同，但却都心系国家，并最终为国而死，是有气节的武人的代表。
但同时我们也看到，正义一方的形象并不都是十全十美的：复社士子在与阮大铖斗争的过程中过于莽撞和轻率，将他逼迫到了绝路，最终在阮大铖得势后受到了激烈的报复；而左良玉作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在军队缺乏粮草之时，竟然冒然选择进逼南京，给人落下了要造反的口实，也间接导致了侯方域被诬陷。
何为邪？与正义一方人物的复杂性相比，反面角色的形象显得更加的鲜明和突出。阮大铖因为被复社士子欺侮，又被李香君退回了妆奁，怀恨在心。当他不得势的时候，连见到复社文人在船上饮酒作诗，都要主动避开，而一朝得势，便开始心狠手辣地报复。他先是诬陷侯方域和左良玉勾结谋反，逼迫新婚燕尔的侯李二人分离，又在扶持福王上位，凭借拥立之功执掌大权后，找借口抓捕复社文人作为报复。而另一位奸臣角色，马世英，同样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的典型形象。他不顾史可法的反对和侯方域列数的福王罪状，一心只想要自己能获取拥立之功，从而借此身居高位。在掌权期间，又纵容福王荒淫享乐，最终招致了南明朝廷的灭亡。
这样看来，孔尚任似乎为“明朝为何而亡”的问题给出了答案：是那些自私自利、败坏朝纲的奸臣导致的。但在《桃花扇》的故事情节中，还有一些难以被简单划分阵营的、更为复杂的角色。
杨文骢这个人物让我印象颇深。初登场时，他似乎是奸臣的走狗：在阮大铖的支持下，为侯方域和李香君的婚事筹备妆奁，提供帮助。当侯李二人问起时，他便想要帮助阮大铖来获得作为复社文人的侯方域的谅解。
但仔细看来，这个人却并不简单。李香君激烈地拒绝了阮大铖的收买，拔钗脱衣、毅然却奁时，杨文骢虽然为阮大铖驱驰，却没有因此而与二人交恶。临走时，两句唱词“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兴尽还”，显出了这个人物的八面玲珑和豁达正直。后文中，李香君撞破额头，鲜血点染扇面，也是杨文骢将扇子描画为折枝桃花，呼应了《桃花扇》之题。
李香君的养母李贞丽同样是一个复杂的角色。表面看，此人老于世故、圆滑精明，在杨文骢代田仰来聘娶李香君时，她也一起劝说，还想强行将香君抱下楼。但在李香君撞地反抗后，杨文骢想出计策，希望李贞丽代香君出嫁。此时，李贞丽却显得云淡风轻：“既是这等，少不得又妆新人了”。从中我们既能看出她的世故老成，也能发现她善良、正直的一面。
从这些人物身上的复杂性可以看出，孔尚任并不是将明亡的原因简单归结到奸臣贼子的身上。复社文人为伸张正义，与阮大铖斗争，最终却成了左良玉与黄得功等人大战的导火索，以至于最终引来北兵南下，倾覆了国家基业。此于复社文人、阮大铖等而言，都在意料之外。这样的情节，似乎为复社文人的行为蒙上了宿命感的色彩，但孔尚任在写作时却没有刻意讳言，而是交代出来，引发观众进一步的思考。
在明朝灭亡的整个过程中，看似是奸臣小人在败坏国家。但事实上，王朝覆灭，却并非少数人的力量可以推动或挽回。左良玉和黄得功都忠于国家，却因为立场不同而互相争斗，最终导致北兵南下。史可法等忠臣，虽想挽回颓势，但福王荒淫无度，最后更是被手下的叛将劫持，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平生骁勇无人当，拉不住黄袍北上，笑断江东父老肠”。也难怪黄得功在被下属背叛，看到弘光被劫后恸哭：“罢，罢，罢！一死，无可报国。大小三军，都来看断头将军呀！”这样的悲凉和无奈让人感叹，纵有忠臣良将，南明小朝廷也已无力回天。
孔尚任写罢正邪斗争，侯李离合后，将全文基调转到了对历史兴亡和天下大势的审视上。王朝更替的宏大历史变局下，无论忠奸贵贱，都难逃既定的历史命运。
在第四十回《入道》中张瑶星老道士唱道：
“【南画眉序】列仙曹，叩请烈皇下碧霄。舍煤山古树，解却宫绦。
且享这椒酒松香，莫恨那流贼闯盗。古来谁保千年业？精灵永留山庙。”
“莫恨那流贼闯盗”，为何说不要去恨那些叛臣反贼呢？因为“古来谁保千年业”，王朝不可能千秋万代永远昌盛，终有衰落覆灭的一天，无非或早或晚、亡于谁手罢了！只需“精灵永留山庙”，让祖宗的魂灵得以在山庙中安息，后人又何必纠结于王朝兴衰呢？
正如《三国演义》终卷所言：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后人对于历史兴亡，唯余感慨与超然。正所谓“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而当南朝覆灭，山河破碎，侯李二人，纵使重逢，破镜又怎能重圆呢！“那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碎纷纷团圆宝镜不坚牢”，唯有双双入道，了此残生罢了！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曲终人散之时，王朝盛衰，秦淮繁华，皆如一场幻梦逐渐消散，唯有千古兴亡，付与笑谈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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