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

光明王

罗杰·泽拉兹尼

科幻与史诗,神话和未来

序言 怀念泽拉兹尼,光明王

乔治・R. R. 马丁

泽拉兹尼是个诗人,从一开始到最后,永远都是。在他的笔下,词句会歌唱。

他的故事无与伦比;他创造的世界斑斓奇异,无人能及。

那时候,罗杰自己也正在与死神搏斗,尽管这一点只有珍妮知道。这完全就是罗杰一贯的做法,把伤痛留给自己,以恐惧塑形艺术,用病痛与死亡造就一首歌曲,一个故事,乃至满屋的笑容。

“但看看你周围吧——”他在《光明王》中写道,“死亡与光明永远无处不在。它们开始、终结、相伴、相克,它们进入无名的梦境,附着在那梦境之上,在轮回中将言语焚烧,也许正是为了创造一点点美。”

正文

他的信徒将他视为神祇,尊他作无量萨姆大神。可他却宁愿去掉“无量”和“大神”而自称萨姆。他从未宣称自己是神,但他亦从未予以否认。当时的情势如此,无论肯定还是否认都不会带来丝毫益处,然而沉默却可能大有裨益。

“萨姆是所有神灵与人类记忆中最了不起的吹牛大王,也是与三神一体最旗鼓相当的对手。别一脸惊诧,管卷宗的塔克!你很清楚,他的教义、行事方式和造诣,乃至他的整件僧袍,都是从禁忌的史前文明中偷来的。那只是一件武器,如此而已。他从来都不真诚,而这正是他的力量所在。倘若我们能把他召唤回来……”

“正是如此。你的过去被呈现在他们眼前。你受到了审判。”僧侣们现在都垂着头,席地而坐。阎摩看看他们,压低了声音,“判你接受真正的死亡会将你变成殉道者;而如果任你留在世上,无论是以哪种形式,都无异于为你东山再起大开方便之门。于是他们借用了你的招数。你曾窃用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的乔达摩的教导,他们则借用了那人生命中最后那段日子的故事。你被判进入涅槃。你的‘自我’没有被注入另一具身体,而是被发射到环绕整个星球的电磁云中。那仅仅是在半个世纪之前。现在,官方宣称你其实是毗湿奴的一个化身,而某些狂热的信徒误解了这位神明的教导。至于你本人,从此只作为不朽的波长存在,直到我成功地将它们捕获。”

“曾是诗人的鸟儿啊,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我看见世界的尽头有一个尚未点燃的柴堆,雾气萦绕在它周围。我看见那些迟到的神灵在雪地飞奔,在上空急驰,在穹顶外盘旋。我看见兰伽和尼帕西亚上,演员们正在排演血之假面,为死亡与毁灭的婚礼做着准备。我看见伐由大人举起一只手,让循环在天庭中的风停下了脚步。我看见魔罗身着色彩缤纷的服饰,站在最高的塔顶,我感受到了他设下的符咒的力量——因了它,幻影大猫们在林中骚动起来,随后奔向这个地方。我看见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泪水。我听见一位女神放声大笑。我看见一支明亮的长矛向着晨光举起,还听见一个誓言。最后,我看见了自己许久之前在诗中提到的光明王——

总是濒死,从未死去;

总在结尾,未曾终结;

被黑暗所憎,

身披光明,

他来了,来结束一个世界,

正如黎明结束黑夜。

这些话出自摩根,

自由的诗人,

在生命终结的那天,

他将见证这预言。”

狂欢的最后一天,一位神灵独自来到世界尽头的寂阁,在那名为“回忆”的房间中待了一会儿。之后他大笑了许久才回到极乐城中;他的笑声年轻、美丽、纯洁,充满了活力,穿过天庭的风捕捉到这奇异而活力四射的声音,将它远远地传播开去,所有听见的人都为其中饱含的胜利之感而赞叹不已。

说起来,这爱与死、恨与生的时刻的确是疯狂,彻底又令人难以忘怀。

“我打算消灭天庭的整个统治阶级。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同世上所有的好意一样,铺就的是通向地狱的道路。”

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平原上的青草依旧潮湿,露水反射着阳光。空气清凉,大地仍然十分柔软,很容易在地上留下脚印。天穹之下,满眼都是灰色、绿色与黄色;韦德拉河在河堤之中打着漩儿,从守护在两岸的大树上收集落叶。据说,每一日都是世界历史的一个缩影:由黑暗与寒冷中来,进入混沌的光明和初升的温暖,在上午的某个时刻,意识眨眨眼,唤醒了思维——一大堆缺乏逻辑,彼此不相关联的杂乱情感;接下来,一切都急匆匆地奔向正午的秩序,然后便是黄昏时分缓慢而令人痛苦的衰退和微光中那神秘的幻象,最后衰败结束,黑夜再次降临。

这一天拉开了序幕。

战场的远端能看见一条黑线。

一声号角划破长空,黑线开始移动。

“该审判萨姆了。”

审判结束。他已经死过一次,而死亡于他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因此,审判者们决定对死刑不予考虑。 他将被传输,但不是进入另一具身体。

一座无线电发射塔拔地而起。萨姆被注射了镇定剂,按合适的方式接上传输导线,不过导线的那端不是另一具身体,它们被连在了发射塔的转换器上。

他的自我被发射出去,通过敞开的穹顶,进入那一大片环绕整个星球,被称作诸神之桥的电子云中。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依然有人记得双光眼镜和冲水的厕所,石油化工和内燃机,还有太阳在天庭的正义前掩起面孔的那一天。

有人听见毗湿奴说,荒野终于进入了极乐城。

他另一个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弥勒,意即光明王。从金色祥云回到人间之后,他来到迦波的爱神宫殿,在那里积蓄力量,为时代更迭的到来运筹帷幄。一位智者曾说,人们永远无法认出时代更迭之日,只会在这天过去后,省悟到它已降临。因为太阳会照常升起,时间如平日一般流逝,这一天依旧重复着世界的历史。

他有时被称作弥勒,意思是光明王……

因此,缚魔者给尼西提的口信——据缚魔者说尼西提必将同意——只会被传给暴风雨,陀罗迦则会注视着它的火焰,知道它说的是真话。

因为暴风雨从不撒谎,而它的回答永远都是不!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匆匆赶回原处,重新再升。风吹向南,又转向北,旋转不息,循环周行。江河流入大海,大海总不满溢;江河仍向所往之处,川流不止。往昔所有的,将来会再有;昔日所行的,将来会再行。往者无人追忆;来者也不会为后辈所纪念……”

人们向七圣哲祷告,对他们充满敬意,既为了自行车,也为了佛陀能及时化身为人,降临世间。他们称佛陀为弥勒,意思是光明王,部分是因为他能释放闪电,部分是因为他自我克制,没有将闪电降于人间。还有人继续叫他无量萨姆大神,说他是位神祇,但他仍旧宁愿去掉“无量”和“大神”而自称萨姆。他从未宣称自己是神,不过,他当然也从未否认过这点。情势如此,承认和否认都毫无益处。

这就是萨姆和那只宣告他离去的红色大鸟的故事。四个版本,被无数的伦理学家、神秘主义者、社会改革家和浪漫主义者传诵至今。我敢说,每个人都能从中选出自己偏爱的版本,但大家不应忘记,这种鸟确实从未现身西部大陆,然而在东方却似乎相当常见。

大约半年后,阎摩法王离开了迦波,谁也不清楚死神离去后的日子究竟怎样,不过大部分人都认为,知道他已经离开就足够了。他把自己的女儿沐尔迦留给拉特莉和俱毗罗照顾,她后来出落成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他可能曾驶向东方,甚至也许横渡了大海,因为在另一个地方流传着红衣人在女巫的土地上对抗拘摩罗七王的故事。但我们对此并不肯定,正如我们无法确认光明王的真正结局。

但看看你周围吧——

死亡与光明永远无处不在。它们开始、终结、相伴、相克,它们进入无名的梦境,附着在那梦境之上,在轮回中将言语焚烧,也许正是为了创造一点点美。而这无名就是我们的世界。

身披藏红花色僧袍的人们依旧冥想着光明之道;一个女孩每天都出现在神庙中——沐尔迦来见自己那位阴沉的神祇,在神龛前放上他所收到的唯一的祭献,鲜花。

光明王萨姆,死神阎摩

解说 科幻边界上的诸神复活

刘慈欣

有一种很有意思的科幻形式,我们称其为蒸汽朋克。这类科幻作品展现的不是我们现代人想像的未来,而是过去(大多是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上半叶)的人想像中的现在。在蒸汽朋克影视中,我们可以看到蒸汽驱动的大机器,像巡洋舰般外形粗陋的飞行器,到处是错综的铜管道和古色古香的仪表。蒸汽朋克让我想起了凡尔纳所描绘的天真的大机器时代,也提醒我们,过去人们对未来的想像与后来的真实是相差很远的。我们还注意到,这种差距不在于未来人类能从科学获得的力量,而在于这种力量的外观和形式。蒸汽朋克中的人类尽管使用粗陋的技术,但其拥有的能力与真实的现代不相上下,使我们惊讶的是那看上去完全两样的世界,像一个怀旧的梦。

科幻小说和电影很可能都错了,像蒸汽朋克一样,错在感觉上。这些对远未来的描述最大的误区在于:看到了技术。而在真实的远未来,我们可能看不到丝毫的技术,我们所知道的技术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有神力和魔法。我们对十万年后世界的陌生感,不是人对人的世界的陌生,而是人对神的世界的陌生。

翻开《光明王》,我们立刻进入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神的宫殿,我们迷惑而恐惧地看着众神在天地间漫游、厮杀和恋爱,神的天庭赫然悬浮于尘世之上,金翅大鸟投下巨大的阴影,雷霆战车裹着烈焰掠过,金光四射的苍穹下尸横遍野。甚至这本书的语言也充满了神性,读着那宏伟华丽、脱俗出世和充满哲思的字句,真的像是在听一个神吟诵着自己的史诗。

《光明王》讲述了一个印度教中的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一个模糊的时间,在一个位置模糊的世界里,众神高踞于天庭之上,垄断着技术,对尘世中的人类采取愚民政策,通过技术庙宇和掌管轮回的业报大师来控制世界。主人公萨姆(释迦牟尼?)与天庭对抗,通过恢弘的战斗将技术的火种撒向人间。

众神的世界如同悬浮于迷雾中的浮雕

再到后面,还出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歌曲,甚至马克思主义这样的词汇,这些提示像零星的冷雨,将我们从远古之梦中惊醒,使我们意识到,这个金光四射的世界中,可能深藏着更加令人震惊的真相。从这些细节中我们得知,这个神的世界不是在远古,而是在远未来。书中的另外一些描写透露了这个世界的少许历史:这是一个有三个月球的星球,人类在多年前乘飞船到来,征服了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被称为罗刹的纯能态生命和其他一些本地的智慧生命,用磁场将罗刹囚禁于大山深处。再后来,人类在技术层次上分化开来,形成了神和凡人两个世界。当然,这些历史提示都是模糊的,一带而过。

那么,透过印度教诸神的复活和佛教的重新创立,作者深藏在小说最底层的逻辑和暗示是什么?沉浸于这未来神界的意境中,我们不由想起了一个词:轮回。《光明王》中有大量被技术化的轮回描写,在业报大厅中,人的意识可托生于另一个身体,这个身体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动物。那么,《光明王》做为一个整体,是否在暗示人类历史也是一个大的轮回?

《光明王》的另一个特点,是神性与技术融合在一起。除了那些与印度神话中无异的惊天动地的古典神性外,小说中还出现了大量的技术描写。神话的金翅大鸟与技术的雷霆战车一起翱翔在天空,凡界与天庭的联系显然是通过无线电通讯,梵天等神使用水晶显示屏,天庭中有读取脑电波的思想探针,凡界的庙宇中也充满了技术,信徒向神进贡的祈祷机器显然是一台电脑控制的玩艺儿,死神阎摩本身就是一名科学家……

这就出现了另一个有趣的问题:《光明王》中神性与技术的关系是什么?最简单的答案是,其中的技术与神性是分离的,技术不过是众神外在的工具与玩物。但《光明王》虽然充满奇幻色彩,西方却一直将它视为科幻小说,我们也可以试着从科幻角度理解这两者的关系。

首先我们发现,与印度神话中的诸神相比,小说中诸神的神性显然弱了许多。

这很有趣地暗示了神的局限和人性,在《光明王》中,神也参与轮回,将意识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还有后来梵天等神被谋杀并轻易被取代,也显示了这个世界的诸神神性的弱化。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猜测,《光明王》中的神性,不过是发展到终极的已经质变的技术?而其中那些我们认得出来的技术,那些主人公要为人类盗取的天火,不过是神进化留下的阑尾?

《光明王》使我们可以杜撰出两个很不严谨的幻想文学概念:古典神性和技术神性。前者存在于传统的神话和宗教中,后者则是科幻中超度发展的终极技术。古典神性与技术神性有相似之处,我们都不可能知道两者的原理。对于前者,原理根本就不存在,后者的原理虽然存在,但技术已走得太远,其原理是我们凡人不可能参透的,就像鲁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搞清大规模集成电路一样。与古典神性相比,技术神性更加广阔,更加变幻多彩,前者是后者的一个子集。古典神话中的一切神性都可能由技术神性实现,而技术神性所涉及到的时空尺度和能量级别远大于古典神性,传统神话的世界半径一般都小于月球轨道,技术神性却可能越过200亿光年,到达已知宇宙之外。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幻想文学世界的两个泾渭分明的国度:当技术发展到具有神性时,科幻也就变成了现代奇幻。阿瑟・克拉克关于技术与魔法的论述,更像是给科幻文学划定的界限。应该承认,现在的奇幻作品中描写的神性大部分还是古典的,但技术神性正在越来越多地出现。《光明王》中那存贮着萨姆意识的金色祥云就是一个例子,而这部小说本身,正是建筑在幻想文学两个国度交界处的一部宏伟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