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勒姆的女巫

萨勒姆的女巫(The Crucible)

【美】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

“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们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加缪《异乡人》

在我刚刚了解阿瑟·米勒时,听闻其代表作为《推销员之死》。但读完《萨勒姆的女巫》,给我带来的冲击却远胜《推销员之死》,也让我真正认可阿瑟·米勒为伟大的剧作家,“美国戏剧的良心”。

这是一场群体性癫狂与暴乱的悲剧。我们可以用很多词汇来描述或形容:猎巫、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乌合之众等等。

阅读中,总是有无法忽略的强烈既视感。事实上,这是为了影射美国上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而写的作品,而故事则取材于1692年在北美马萨诸塞州萨勒姆镇发生的迫害案件。但是阿瑟·米勒写出了人类社会的一个永恒的寓言:古今中西,概莫能外。对于当代人来说,曾目睹社交网络群体性癫狂的我们都会有同感。

推动这场悲剧的背后逻辑有三:

一是指控者的恶意和其追随者的盲从。阿碧格为报复普洛克托而掀起的这场滑稽戏,她的彻底的“扮演”与同伙的坚定追随是动乱的源头。

二是上位者的愚蠢和固执。总督,律师,当他们已经签署了决议书,判下几十人死刑时,就已经失去了承认自己错误的可能,也只会坐视动乱的扩大。

三是旁观者的冷漠和侥幸。为了免于被害,也加入迫害他人的队伍,从而让报复、互害的链式反应持续扩大。

对于整个社会环境而言,只要道德和法律的系统中,存在着不需要确凿证据、捕风捉影的有罪推定和刑讯逼供,那社会秩序的平衡就是脆弱的,这样的悲剧也就有着发生的可能性。

在第四幕结尾,约翰·普洛克托的赴死如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一般伟大而悲壮,也是全剧真正的高潮与辉光:

“随你的心愿去做吧,但是不要让任何人当你的审判员。”

第1-4幕

在信奉某些意识形态的国家里,一切对外来思想意识的抵制都同抵制邪恶透顶的资本主义恶魔牵扯到一块儿,而在美国,任何人只要在观点上不够保守就容易被指控同红色地狱有密切联系。政治上的反对派由此而受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压制,这种压制也就使一切文明交往所正常使用的惯例遭到废弃成为合法化。一项政策等同于道德权利,反对它就等同于恶魔的狠毒行为。这种等同的概念一生效,社会就变成阴谋和反阴谋的聚集场所;政府的主要任务也就从仲裁变为执行上帝的惩罚。

赫尔 普洛克托,她要是清白无辜,法庭就会——

普洛克托 她要是清白无辜!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怀疑过巴里斯是不是清白的,阿碧格是不是清白的?难道现在起诉人一贯是神圣的吗?他们今天早晨一下子变得跟上帝的手指一般洁净吗?我告诉你什么在萨勒姆作祟——是报复,报复在萨勒姆作祟。我们萨勒姆人过去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可是现在那帮发了疯的娃娃吵吵嚷嚷地发出天国的调调儿,普遍的报复竟然成了法律!这张拘捕令就是报复!我不让我的老婆去受别人的报复!

注:本丢·彼拉多,受罗马帝国之命审判耶稣的行政长官,后在耶稣受刑前用水洗手,以表示自己与耶稣之死无关。此后他被当作推卸责任的伪君子典型。

普洛克托 (抓住她的脖子,仿佛要把她掐死)住口!上帝和魔鬼正在我们的脊梁背上搏斗,我们原来的一切伪装都给剥去了——别哭啦!(他把她摔倒在地,她呜咽道,“我不能啊,我不能啊……”这当儿,他瞪着两眼,转身冲着那扇敞开的门,自言自语道)安静!这全是天意,没有大的变化;我们还是原来那样儿,只不过现在个个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他仿佛在朝一个十分恐怖的境界走去,面对户外黑夜的天空)对,个个暴露了真面目!狂风,上帝的刺骨的寒风,就要刮起来喽!

(玛丽一个劲儿在呜咽,“我不能啊,我不能啊,我不能啊。”)

巴里斯 凡是清白的基督徒个个都对萨勒姆法庭的审判感到高兴!单单这些人却感到忧虑。(直截了当地对丹佛斯说)我认为您应该挨个儿审问他们到底有什么地方对您不满!

丹佛斯 哪里哪里,老头儿,这些人要是问心无愧,你就没有伤害他们。不过,你应该明白,先生,一个人要么站在维护法庭这一边,要么就必然给算在反对派那一边,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当前是个斗争尖锐的时刻,一个严守教规的时刻——我们不再是生活在那种恶搀混在善里迷惑世人的暗淡黄昏时刻。现在,蒙上帝的恩赐,灿烂的太阳升起来了,不畏惧光辉的人肯定都会赞颂它。我希望你也是这样的一位。(玛丽·沃伦蓦地哽咽起来)我看她好像不大舒服。

丹佛斯 (对詹理斯)老头儿,向你递消息的那个家伙如果说的是真话,就让他像个体面人儿那样正大光明地到这儿来公开露露面。可他想隐名埋姓,暗藏起来,我就要问一个为什么。现在,政府当局和教会勒令你把那个告托马斯·普特南先生是谋杀犯的人姓什么叫什么老老实实交待出来。

丹佛斯 那你是在告诉我,你坐在我的法庭里明明知道有人会因为你作证而被判处绞刑,你还是照样无动于衷地说假话吗?

玛丽·沃伦 (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见)是那样,先生。

普洛克托 (神经质地狂笑一阵,接着说)烈火呵,烈火燃烧起来啰!我听见撒旦魔鬼咔咔的脚步声,我看到他那张肮脏不堪的脸,那可是一张长得跟你我一模一样的丑恶嘴脸,丹佛斯!这熊熊烈火是给那些在一项摆脱人们愚昧无知的庄严事业前畏缩退却的人准备的,他们就像我曾经畏缩过那样,就像你们的黑心眼里现在明明知道这是一场骗局却畏缩退却那样——上帝特别要惩罚我们这样的败类,我们要受到烈火的焚烧,我们要一块儿受到烈火的焚烧呵!

普洛克托 你们在把上帝揪下来,而把一个婊子捧上天呵!

丹佛斯 听我说,别再欺骗你自己了。我不会接受任何宽恕或者缓刑的请求。不肯忏悔的人就得给绞死。如今已经处决了十二个人;这七个人的名字也早已公布出去了,全村老百姓都期望今天一清早看到他们给处死。现在突然缓期执行就说明我办事不周;缓刑或者宽恕都会叫老乡对已经处死的那些人所犯的罪产生怀疑。我说出上帝的法律,就不会再哼哼唧唧地破坏主的声音。你如果害怕报复,我告诉你说——即使有一万人胆敢起来反抗这条法律,我也要把他们统统绞死,汪洋大海的辛酸眼泪也溶化不了这条法规的决定。现在你应该像个男子汉那样挺起腰板来协助我,因为上帝赋予你这个任务,你有责任来完成它。你跟他们都谈过话了吗,赫尔先生?

赫尔 阁下,现在到处是挨家流窜的孤儿;没人喂养的牲口在公路上吼叫,处处弥漫庄稼腐烂的臭味儿;谁也不知道婊子什么时候一叫唤就会叫他丧命——而您还在怀疑是不是真有人在谈造反?您真应该纳闷儿他们怎么没有放火烧毁您的州府!

赫尔 (继续对伊丽莎白说)我希望您不要像我那样错误地理解自己的责任。我来到这个乡镇,就像一个新郎来到他最心爱的人儿家里一样,带来的礼物是至高无上的宗教,还带来了神圣法律的真正光环;可是我满怀信心地一抚摸什么,什么就立刻死去;我那虔诚的目光——转向哪里,哪里就鲜血横流。警惕啊,普洛克托大嫂——信仰如果带来了鲜血,就不要再坚信那种信仰。是那种错误的法律叫您白白牺牲性命。生命,大嫂,生命是上帝最宝贵的恩赐,而原则,即使是光荣的原则,也不可以成为剥夺人的生命的正当理由。大嫂,我请您劝说您的丈夫招认吧。就让他说谎好了。不要因此而怕上帝的审判,因为宁愿让上帝谴责他是个说谎的人,也总比他为了自尊心而丧失自己的生命好。您能说服他吗?我想别人的话他都听不进耳。

伊丽莎白 詹理斯死了。

(他难以置信地瞧着她。)

普洛克托 他什么时候给处死的?

伊丽莎白 (沉静而具体地)他不是给绞死的。他闭口不答对他的指控,因为他要是否认,他们必定绞死他,并且把他的财产拍卖掉。所以他拒不回答;按照法律,他就是以一名基督徒的身份死去的。这样他的儿子就可以继承他的农场。这是法律,因为他没有回答那种指控是否属实,所以不能判定他是个巫师。

普洛克托 那他是怎么死的?

伊丽莎白 (轻声地)他们把他压死的,约翰。

普洛克托 压死的?

伊丽莎白 他们把大石头压在他的胸脯上,让他坦白交待。(一想到老头儿那股倔强的劲儿,不免漾出一丝微笑)听说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嗨,再往上加点分量!”就这样活活给压死了。

普洛克托 (愣住了——勾起自己内心的痛苦)“再往上加点分量!”

伊丽莎白 可是直到眼前你并没有招认啊。这就说明你为人善良正派。

普洛克托 那只是愤怒叫我保持沉默罢了。向狗撒谎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停顿。他头一次转身面对着她)我请求你宽恕,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不该由我来宽恕,约翰,我——

普洛克托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句话多少带点诚意。让那些从来没撒过谎的好人为了保全他们的灵魂,现在就死去吧。这一切对我来说,全都是无谓的,自负蒙蔽不了上帝,也不能叫我的孩子逃脱这场灾难。(停顿)你说呢?

普洛克托 我自己已经忏悔!难道非把它公开不可,否则就不算好的悔过吗?上帝不需要把我的名字钉在教堂大门上!上帝看见了我的名字;我的罪孽有多深,上帝一清二楚!这就够了!

丹佛斯 普洛克托先生——

普洛克托 你甭想利用我!我不是萨拉·古德,也不是蒂图芭,我是约翰·普洛克托!你甭想利用我!拯救灵魂,不包括你应该利用我!

赫尔 大嫂,去说服他吧!(他向门外冲去,又转回来对她说)大嫂!那样做只是傲慢,只是虚荣。(她避开他的目光,朝窗口走去。赫尔跪了下来)去帮助他吧!——流血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尘土会赞美他吗?蛆虫会宣布他的真理吗?去找他吧,别让他蒙受耻辱!

伊丽莎白 (紧紧抓住窗户的铁栏杆免得瘫倒,高声喊道)他现在保全他那正直的美德啦。主不容许我剥夺他这种美德呵!

(行刑前最后一轮擂鼓声骤起,接着震天价响起来。赫尔狂乱地祈祷啜泣;晨曦透进来洒在伊丽莎白脸上;鼓声在黎明阵阵清风中宛如骨节那样咔咔作响。)

终幕:走廊里的回声

这阵狂热消逝后不久,巴里斯牧师经公众投票落选,失去神职;他走上公路,从此杳无音讯。 传说阿碧格后来被发现在波士顿沦为一名娼妓。

自从最后一批人给处决之后,过了二十年政府当局才对侥幸活下来的受害者和死难者的家属作了赔偿。然而,有些人显然还不愿承认他们所犯下的整个错误,派系族党也依然存在,因为有些受赔偿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受害者,却是告密者。

普洛克托遇难后,伊丽莎白守寡四年,后来又改嫁了。

一七一二年三月,教会举行隆重大会,撤销了过去革除许多人教籍的错误决定。不过,他们是在政府的指令下才这样做的。不管怎么说,陪审团还是发布了一项声明,向所有受过折磨的人赔礼道歉,请求宽恕。

一些受难者的农场荒无人烟,竟有一百多年之久没人愿意购买那些田园,也没人愿意住进去。 但是,神权的统治力量实质上在马萨诸塞州毕竟是垮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