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一首印度的诗
【德】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这本书并不适合摘抄;摘抄是为了在掩卷之后能回忆起文本的精要。而对于这本书来说,如果忘记了内容,我觉得应该再读一遍。
这是一个人的求索与沉思之旅。尽远之道,长路漫漫。
悉达多的三次觉醒。
第一次,是与世尊乔达摩相见后。
所有这自古有之的一切,悉达多一直熟视无睹。他从不在场。而现在,他归属其中。流光魅影在他眼中闪耀,星辰月亮在他心中运行。
他曾对乔达摩说:佛陀的法义或许并非其最宝贵最神秘的东西。佛陀的彻悟纪事才是无法言说、不可传授的珍宝——这恰恰是他现在要去经验的,他现在才刚刚开始去经验的。
除非内在声音命令他行动,悉达多别无所求。除非听凭内在声音的倡导,他绝不停下步履。为何乔达摩在那个时辰中的时辰,那个他正觉成道的伟大时刻坐于菩提树下?因为他听见一个声音。一个他内心的声音吩咐他在这棵树下歇息。他并非凭苦行、献祭、洗礼和祈祷悟道,也不是凭斋戒悟道,不是在睡梦中悟道。他听凭了这个声音。如此听凭内心的召唤而非听凭外在的命令是善的。除了时刻等待这声音的召唤,再没什么行为是必要的。
第二次觉醒,是在沉溺于庸常荒诞生活后的恍然惊醒。
他伤感又幸福地回忆起他曾跟迦摩罗夸耀,他懂三种高贵又制胜的艺术:斋戒、等待、思考。这是他的宝,他的力,他不变的支撑。他用他勤奋艰辛的全部青年岁月修习这三门艺术,如今他却遗弃了它们,不再斋戒、等待、思考。为了肉体、享乐和财富这些无常之物、卑劣之物,他交付了它们!他陷入古怪的现实。看来,他已真正成为世人。
现在悉达多也明白,为何他作为婆罗门和忏悔者时,曾徒然地与自我苦斗。是太多知识阻碍了他。太多神圣诗篇、祭祀礼仪,太多苦修,太多作为与挣扎!他曾骄傲、聪敏、热切,总是先行一步,总是无所不知,充满智慧,神圣贤明。他的“我”在他的圣徒气质中、傲慢中、精神性中隐藏起来。在他自以为用斋戒和忏悔能扼杀“我”时,“我”却盘踞生长着。于是他终于清楚,任何学问也不能让他获得救赎,他该听从内心的秘密之音。为此他不得不步入尘世,迷失在欲望和权力、女人和金钱中,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财迷,直至圣徒和沙门在他心中死去。他不得不继续那不堪的岁月,承受厌恶、空虚,承受沉闷而毫无意义的生活,直至他最终陷入苦涩的绝望,直至荒淫且利欲熏心的悉达多死去。他死了。一个新的悉达多从睡眠中苏醒。这个新生的悉达多也将衰老,死去。悉达多将消逝。一切有形之物都将消逝。可今天他还年轻,还是个孩子。今天,他是快乐崭新的悉达多。
第三次觉醒,是河边与摆渡老人瓦稣迪瓦相遇。
“你,”一天,悉达多问瓦稣迪瓦,“你也跟河水悟出‘时间并不存在’这一秘密吗?”
瓦稣迪瓦现出明朗的微笑。
“是的,悉达多。”他道,“你的意思是,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
“是的。”悉达多道,“我领悟到这个道理后,认出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悉达多聆听河水,理解尘俗,并最终一步步地委身于时间与生命之流,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在结尾,他与乔文达再次相见,坐而论道。
悉达多所言有三:
智慧无法言传。智者试图传授智慧,总像痴人说梦。
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智慧令人安详,智慧创造奇迹,但人们无法言说和传授智慧。这是我年轻时发现,并离开老师们的原因。我有一个想法,乔文达,你又会以为是我的玩笑或痴愚,但它是我最好的考量:真的反面同样真实!也就是说,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辞彰显。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体、完满、统一。世尊乔达摩在宣法和谈论世界时,不得不将世界分为轮回和涅槃、幻象和真相、苦与救赎。宣法之人别无他途,而我们周围和内在的世界却从未沦于片面。尚无一人,尚无一事,完全轮回或彻底涅槃。尚无一人绝对神圣或绝对罪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受制于幻象,相信时间真实存在。时间并不真实存在,乔文达,我时有感悟。而如果时间并非实在,世界与永恒、苦难与极乐、善与恶的界限亦皆为幻象。
万物圆满,皆有定数。
我是罪人,你是罪人。但罪人终将成为梵天,证悟涅槃,得以成佛。只是,这‘终将’乃为幻象。仅是譬喻!罪人并未走在成佛之路上,他并未处于发展中——尽管我们的思维认为其处于发展中,无法具备其他想象。不,在罪人身上,现在和今天的他即是未来的佛。他的未来已然存在。你须将罪人、你自己和一切人,尊为将成之佛、可能之佛、隐匿之佛。乔文达,我的朋友,世界并非不圆满。世界并非徐缓地行进在通向圆满之路:不,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老人,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栖息亡者,所有将死之人都孕育永恒的生命。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强盗和赌徒的路或许通向佛陀,婆罗门的路或许通往强盗。在最深的禅定中存在这种可能:时间被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这时,一切皆为善、圆满和梵天。因此在我看来,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聪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这样于我有益,只会促进我,从不伤害我。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爱世上之物。
“这个,”他摆弄着,“是一块石头。一段时间后,它或许成为土,生出植物,变成动物,变成人。过去我会说,它不过是块石头,毫无价值,属于幻象世界。或许它在进化轮回中变成人或鬼,那么我赋予它价值。过去我这么想。但今天我却想,这块石头就是石头。它也是动物,是神,是佛。我不会因它终将变为这个或那个而敬爱它,而会因为它一直是石头——正因为它是石头——今天和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石头而爱它。看到它每条纹理中,每道沟渠中,黄色、灰色中,坚硬中,我敲击它发出的声音中,它表面的干燥和潮湿中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有些石头如油如皂,有些像叶似沙,每块石头都不同,都以其特有的方式念诵着‘唵’。每块石头都是梵天,但同时,它又确实是石头。油腻,光滑。恰恰是这些让我欢喜,感到惊奇,产生崇敬——但我不想继续言说。对于隐匿的意义来说,言语无益。它总在言说中歪曲,变异,变蠢——是,即便这一点也极好,令我欢喜。一个人的宝藏与智慧,在他人听来却是愚痴,连这我也认同。”
乔文达道:“可是,你所说之‘物’是真实、实在的吗?它不是玛雅的幻象,不是图景和假象?你的石头、树,你的河——它们是真实的吗?”
悉达多道:“我并不为‘物’是否虚幻而忧虑,连我也可能只是个幻象。因此,我同‘物’并无区别。我因此觉得它们值得热爱和敬重——我们并无区别。我因此热爱它们。 你一定笑话我这种说法,乔文达,对于我来说,爱乃头等要务。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藐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你为何与我说一块石头?”他停顿后,迟疑地问。
“并无意图。或许我想说,我爱石头、河水,爱所有我们可见并可以求教之物。我爱一块石头,乔文达,爱一棵树或一块树皮。这些是物,可爱之物。但我不爱言辞,学说于我毫无价值。它们没有力,没有柔,没有颜色,没有棱角,没有气味和味道。作为言辞,它一无所有。或许正是言辞阻碍你获得安宁。因为救赎与美德,轮回与涅槃也只是言辞。世上并无涅槃,涅槃只是个言辞。”
乔文达道:“涅槃不只是言辞,朋友,它是思想。”
悉达多继续道:“它是思想,或许。亲爱的,我必须承认我并不区分思想和言辞。坦率地说,较于思想,我更看重‘物’。正如曾在这条船上的前辈和师长,那位圣人。多年来,他除了信奉河水,并无其他信仰。他发觉河水与他交流,于是学习河水,向它讨教。河水是他的神。多年来,他并不知道每阵风、每片云、每只鸟、每条虫都同样神圣。它们所知甚多,亦可赐教,正如可敬的河水。但这位圣人在步入林中时已了悟一切。他比你我了悟得更多。他没有教义,没有书籍,他只信奉河水的启迪。”
成道者的微笑——
他不再看见悉达多的脸。他看见许多旁人的脸,长长一队。他看见一条奔腾的面孔之河。成百上千张脸生成、寂灭,又同时存在、展现。这些脸持续地改变着、更新着。却又都是悉达多的脸。他看见鱼的脸。一条将死的鲤鱼不断张开痛苦的嘴,鱼眼泛白——他看见新生婴儿的脸抽搐着,红润,满是褶皱——他看见凶手的脸,看见他将匕首刺入另一人体内——他看见同一秒内凶手被捆绑着跪倒在地,刽子手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他看见赤裸的男女,以各种体位,爱恨交织着行云雨之事——他看见横陈的尸首,无声,冰冷,空乏——他看见动物的头,猪头,鳄鱼头,象头,牛头,鸟头——他看见诸神,克利须那神,阿格尼神——他看见千万人和他们的脸以万千方式交织一处。他们互助,相爱,相恨。他们寂灭,重生。他们满是死意,满是对无常强烈而痛苦的信奉。可他们无一人死灭,只是变化,新生,重获新脸。并无时间位于这张脸和过去的脸之间——所有形象和脸静止,流动,自我孕育,漂游,彼此融合。这一切之上持久回旋着稀薄的、不实又实在之物。有如薄冰或玻璃,有如透明的皮肤或薄纱,有如一种水的形式与面具。这面具是悉达多的脸。是乔文达亲吻他额头的瞬间,他微笑的脸。乔文达看见面具的微笑,这微笑同时覆盖千万新生与死亡。这微笑安详、纯洁、微妙,或慈悲,或嘲弄,充满智慧,和乔达摩的微笑一致。就像他千百次以敬畏之心亲眼所见的佛陀乔达摩的千百种微笑。乔文达知道,这是圆成者之笑。
乔文达不知时间是否存在,不知这情境持续了一秒还是百年,不知是否有悉达多,有乔达摩,是否有“我”和“你”。乔文达的心似乎被神箭射中,伤口却流着蜜。他陶醉着,释放着喜悦。他伫立片刻后俯身望向刚刚亲吻过的悉达多的脸,望向悉达多刚刚呈现了一切形象,一切将成者、存在者和过往者的脸。这张脸并未改变。万千幻象从表面退去后,他的微笑平静、轻柔,或慈悲,或嘲讽,正如佛陀的微笑。
乔文达深深鞠躬。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流满他苍老的脸。如同火焰点燃他心中最深的爱和最谦卑的敬意。他深深地鞠躬到地,向端坐的悉达多致意。悉达多的微笑让他忆起一生中爱过的一切,忆起一生中宝贵和神圣的一切。